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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国藩文集 处世金针·学问之道

作者:《曾国藩文集》曾国藩著 王澧华编

  •   立志向学

      盖世人读书,第一要有志,第二要有识,第三要有恒。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;有识则知学问无尽,不敢以一得自足,如河伯之观海,如井蛙之窥天,皆无识者也;有恒财断无不成之事。此三者缺一不可。

      书: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致澄温沅季诸弟  学问之道无穷,而总以有恒为主。……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,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度温沅季弟

      兄所最虑者,同学之人无志嬉游,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,恐弟与厚二效尤耳。  切戒切戒。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。……若一年换一处,是即无恒者,见异思迁也,欲求长进难矣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温沅季弟

      苟能发奋自立,则家塾可读书,即旷野之地、热闹之场亦可读书,负薪收录,皆可读书;苟不能发奋自立,则家塾不宜读书,即清净之乡、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。何必择地?何必择时?但问立志之真不真耳?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二年二十六日致澄温沅季弟

      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。余早年于作字一道,亦尝苦思力素,终无所成。近日朝朝摹写,久不间断,逐觉日异而岁不同。可见年无分老少,事无分难易,但行之有恒,自如种树畜养,日见其大而不觉耳。尔之短处在言语欠钝讷,举止欠端重,看书能深入而作文不能峥嵘,若能从此三事上下一番苦功,进之以猛,持之以恒,不过一二年,自尔精进不觉。言语迟钝,举止端重,则德进矣。作文有峥嵘雄快之气,则业进矣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元年四月初四日谕纪泽

      尔读书记性平常,此不足虑,所虑者第一怕无恒,第二怕随笔点过一遍,并未看得明白,此都是大病。若实看明白了,久之必得些滋味,寸心若有恰悦之境,则自略记得矣。尔不必求记,却宜求个明白。

      家书。咸丰九年六月十四日谕纪泽

      若事事勤思善问,何患不一日千里?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致澄温沅季弟

      譬如人欲之京师,一步不动而长吁短叹,但日:“京师之远,岂我所能到乎产则旁观者必笑之矣。吾愿吾弟步步前进,日日不止,自有到期,不必计算远近而徒长吁短叹也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致澄温沅季弟 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。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,往往情才傲物,动谓人不如已,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,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,既骂房官,又骂主考,未入学者则骂学院。平心而论,己之所为诗文,实亦无胜人之处;不特无胜人之处,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。只为不肯反求造已,便都见得人家不是,既骂考官,又骂同考而先得者。

      傲气既长,终不进功,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致澄温沅季弟

      细思不能主一之咎,由于习之不熟,由于志之不立,而实由于知之不真。若真见得不主一之害心废学,便如食乌喙之杀人,则必主一类。不能主一,无择无守,则虽念念在四书、五经上,亦只算游思杂念,心无统摄故也。况本为歧念乎?

      日记: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四日

      及诸生呈缴工课,余教以“诚勤廉明”四字,而“勤”字之要但在好问好家云云,反复开导。  日记:咸丰十年五月初六日

      读书穷理。不办得极虚之心,则先自窒矣。

      日记:道光二十年十月十七日

      心常用则活,不用则窒;常用则细,不用则粗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十年二月二十四日谕纪泽

      余在徐州阅武□,十一日起行南旅。感冒全愈,脚肿亦未再发,惟目光似更昏蒙,或以船桥中看书稍多之故。余以生平学术百无一成,故老年犹思补救一二。尔兄弟总宜在五十以前将应看之书看毕,免致老大伤悔也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十年九月十二夜谕纪泽

      人苟能自立志,则对贤豪杰何事不可为?何必借助于人!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”我欲为孔孟,则日夜孜孜,惟孔,孟之是学,人谁得而御我哉?若自己不立志,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,亦彼自彼,我自我矣,何与于我哉!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致澄温沅季诸弟  吾人只有进德、修业两事靠得住。进德,则孝第仁义是也;修业,则诗文作字是也。此二者由我作主,得尺则我之尺也,得寸则我之寸也。今日进一分德,便算积了一升谷;明日修一分业,又算涂了一文钱。德业并进,则家私时起。至于功名富贵,悉由命定,丝毫不能自主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吾辈读书,只有两事:一者进德之事,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,以图无忝所生;一者修业之事,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,以自卫其身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与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人之气质,由于天生,本难改变,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。欲求变之之法,总须先立坚卓之志。……古称金丹换骨,余调立志即丹也。  家书: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  诸弟每人自立课程,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,虽行船走路,俱须带在身边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读书时,心外驰,总是不敬之咎。

      日记:这光二十二年十月廿日

      余生平以无恒之故,百无一成。即写字一端,用力亦不少,而时进时退,时好之,时不好之,时慕欧、柳、时慕赵、董,趋向无定,作辍靡常。学古文则趋向略有所定,亦以不常作之故,卒无所成,每用悔叹。人而无恒,不可以作巫医。诚哉,是言也!  日记:咸丰九年三月初一日

      静中,细思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,人生其间,数十寒暑仅须臾耳。大地数万里不可能极,人于其中寝处游息,昼仅一室耳,夜仅一榻耳。古人书籍,近人著述,浩如烟海,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之一毛耳。事变万端,美名百途,人生才力所能办者,不过太仑之一粒耳。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,则退忧患横逆之来,当少忍以待其定;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,则退名利争夺之境,当退让以守其雌;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,则不敢以一得自喜,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;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,则不敢以功名自矜,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。夫如是,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。

      日记: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

      念吾来看之书尚多,而老境颓唐,俗务纷繁,自此真不复有寸进矣,为之于悒!

      日记:同治三年八月初六日

      盖人不读书则已,亦即自日读书人,则必从事于《大学》。《大学》之纲领有三:明德、新民、止至善。皆我分内事也。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,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,则读书何用?虽使能文能诗,博雅自诩,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!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臻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天下事皆须沉潜为已[之],乃有所成,道艺一世。

      日记:追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廿日  守坐室内,一书不读,悠忽如此,何以自立?

      日记: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廿五日

      余于本朝大儒,自顾亭林之外,最好高邮王氏之学。王安国以鼎甲官至尚书,溢文肃,正色立朝,生怀祖先生念孙,经学精卓,生正引之,复以鼎甲官尚书,溢文简,三代皆好学深思,有汉韦氏、唐颜氏之风。余自憾学向无成,有愧王文肃公远甚,而望尔辈为怀祖先生,为伯申氏,则梦寐之际,未尝须臾忘也。怀祖先生所著《广雅疏证》《读书杂志》,家中无之。伯申氏所著《经义述闻》《经传释词》,《皇清经解》内有之,尔可试取一阅,其不知者,写信来问。本朝穷经者,皆精小学,大约不出段、王两家之范围耳。  家书:咸丰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谕纪泽  余生平有三耻学问各途,皆略涉其涯□,独天文算学,毫无所知,虽恒星五纬亦不识认,一耻也;每作一事,治一业,辄有始无终,二耻也;少时作字,不能临摹一家之体,遂致屡变而无所成,迟钝而不适于用,近岁在军,因作字太钝,废阁殊多,三耻也。尔若为克家之子,当思雪此三耻。推步算学,纵难通晓,恒星五纬,观认尚易。家中言天文之书,有《十七史》中各天文志,及《五利通考》中所辑《观象授时》一种。每夜认明恒星二三座,不过数月,可毕识矣。凡作一事,无论大小难易,皆宜有始有终。作字时,先求圆匀,次求敏捷。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,少或七八千,愈多愈熟,则手腕毫不费力。将来以之为学,则手钞群书;以之从政,则案无留牍。无穷受用,皆自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。--三者皆足弥吾之缺憾矣。

      今年初次下场,或中或不中,无甚关系。榜后即当看《诗经注疏》,以后穷经读史,二者迭进。国朝大儒,如顾、阎、江、戴、段、王数先生之书,亦不可不熟读而深思之。光阴难得,一刻千金!

      家书: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

      为学之方

      又曾以为学四事勖儿辈:一日看生书宜求速,不多阅则太陌;一曰温旧书宜求熟,不背诵则易忘;一曰习字宜有恒,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,山之无木;一曰作文宜苦思,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,马之险不能行。四者缺一不可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十年十月二十三日致澄弟沅弟  “吾意学者于看、读、写、作四者,缺一不可。看者涉猎宜多、宜速;读者讽咏宜熟、宜专。看者“日知其所七”,读者“月无忘其所能”。看者如商贾趋利,闻风即往,但求其多;读者如富人积钱,日夜摩拳,但求其久。看者如攻城拓地,读者如守上防隘。二者截然两事,不可缺亦不可混。至写字不多则不熟,不熟则不速。无论何事,均不能敏以图功。至作文,则所以浦此心之灵机也。心常用则活,不用则窒,如泉在地,不凿汲则不得甘醴,如玉在璞,不切磋则不成令器。  书信:咸丰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复邓注琼

      买书不可不多,而看书不可不知所择。以韩退之为千古大儒,而自述其所服膺之书不过数种,曰《易》、曰《书》、曰《诗》、曰《春秋左传》、曰《庄子》、曰《离骚》、曰《史记》、曰相如、子云。柳子厚自述其所得,正者曰《易》、曰《书》、曰《诗》、曰《礼》、曰《春秋》,旁者曰《谷梁》、曰《孟》《荀》、曰《庄》《老》、曰《国语》、曰《离骚》、曰《史记》。二公所读之书,皆不甚多。

      家书:咸丰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谕纪泽

      读书之法,看、读、写、作,四者每日不可缺一。看者,如尔去年看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韩文、《近思录》,今年看《周易折中》之类是也。读者,如《四书》、《诗》、《易经》、《左传》请经、《昭明文选》、李杜韩苏之诗、韩欧曾王之文,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,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。

      譬之富家居积,看书则在外贸易,获利三倍者也,读书则在家俱守,不轻花费者也;譬之兵家战争,看书则攻城略地,开拓上字者也,读书则深沟坚垒,得地能守者也。看书与子夏之“田知所亡”相近,读书与“无忘所能”相近,二者不可偏废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谕纪泽

      去年在营,余教以看、读、写、作,四者阅一不可。尔今阅《通鉴》,算看字工夫;钞《说文》,算读字工夫。尚能临帖否?或临《书话》,可用油纸摹欧、柳楷书,以药尔柔弱之体,此写字工夫,必不可少者也。尔去年曾将《文选》中零字碎锦分类纂钞,以为属文之材料,今尚照常摘钞否?已卒业否?或分类钞《文选》之词藻,或分类钞《说文》之训诂,尔生平作文太少,即以此代作字工夫,亦不可少者也。尔十馀岁至二十岁虚度光明,及今将看、读写、作四字逐日无间,尚可有成。尔语言太快,举止太轻,近能力行近重二字以改救否?

      家书:咸丰十一年七月二十日谕纪泽

      求业之精,别无他法,曰专而已矣。谚曰“艺多不养身”,谓不专也。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,不专之咎也。诸弟;总须力图专业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与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数日心沾滞于诗,总由心不静故。不专一,当力主一之法。诚能主一,养得心静气恬,到天机活泼之时,即作诗亦自无妨。

      日记: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三日  凡看书只宜看一种,一种未毕而另换一种,则无恒之弊,终无一成;若同时并看数种,尤难有恒,将来必不能看毕一种,不可不戒。

      书信:成丰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加易韩良片  穷经必专一经,不可泛鹜。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,考据名物为本。读经有一耐字诀。一句不通,不看下句,今日不通,明日再读;今年不精,明年再读。此所谓耐也。读史之法,莫妙手设身处地。每看一处,如我便与当时之人或辞笑语于其间,不必人人皆能记也,但记一人,则恍如接其人;不必事事皆能记也,但记一事,则如恍亲其事。经以穷理,史以考事。舍此二者,更别无学矣。

      若夫经史而外,诸子百家,汗牛充栋。或欲阅之,但当读一人之专集,不当东翻西阅。如读昌黎集,则目之所见,耳之所闻,无非昌黎。以为天地间,除昌黎集而外,更别无书也。此一集未读完,断断不换他集,亦专字诀也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温沅季诸弟  子思、朱子言为学譬如煮肉,先须用猛火煮,然后用漫火温,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,虽略有见识,乃是从悟境得来。偶用功,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,如未沸之汤,遽用漫火温之,将愈煮愈不熟矣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子序之为人,予至今不能定其品。然识见最大且精,尝教我云:“用功譬若掘井,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,何若老守一井,力求及来而用之不竭乎?”此语正与予病相合。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读书乃寒士本业,切不可有官家风味。吾于书箱及文房器具,但求为寒士所能各者,不求珍异也。

      家书: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谕纪泽

      汝读《四书》无甚心得,由不能虚心涵泳,切已体察。朱子教人读书之法,此二语最为精当。尔现读《离娄》,即如《离娄》首章“上无道揆,下无法守”,吾往年读之,亦无甚警惕;近岁在外办事,乃知上之人必按诸道,下之人必守乎法,若人人以道榜自许,从心而不从法,则下凌上矣。“爱人不亲”章,往年读之,不甚亲切;近岁阅历日久,乃知治人不治者,智不足也。--此切己体察之一端也。涵泳二字,最不易识,余尝以意测之日:涵者,如春雨之润花,如清渠之溉稻。雨之润花,过小则难透,过大则离技,适中则涵则涵德而滋液。清渠之溉稻,过小则枯槁,过多则伤涝,适中则涵养而勃兴。泳者,如鱼之游水,如人之濯足。程子谓鱼跃于渊,活泼泼地;庄子言场梁观鱼,安知非乐?此鱼水之快也。左大冲有“濯足万里流”之句,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,有浴罢诗,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。善读书者,须视书如水,而视此心如花、如稻、如鱼、如濯足,则涵泳二字,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。尔读书易于解说文义,却不甚能深入,可就朱子“涵泳”“体察”二语悉心求之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八年八月初三谕纪泽

      尔七古诗,气清而词亦稳,余阅之忻慰。凡作诗,最宜讲究声调。余所选秒五古九家,七古六家,声调皆极铿铿,耐人百读不厌。余所未钞者,如左太冲,江文通、陈子昂、柳子厚之五古,鲍明远、高达夫、王摩诘、陆放翁之七古,声调亦清越异常。尔欲作五古七古,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。先之以高声朗诵,以昌其气;继之以密咏括吟,以玩其味。二者并进,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,则下笔为诗时,必有句调凑赴腕下。诗成自读之,亦自觉琅琅可诵,引出一种兴会来。古人云“新诗改罢自长吟”,又云“锻诗未就且长吟”,可见古人惨淡经营之时,亦纯在声调上下工夫。盖有字句之诗,人籁也;无字句之诗,天籁也。解此者,能使天籁人籁凑泊而成,则于诗之道思过半矣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  纪泽看《汉书》,须以勤敏行之。每日至少亦须看二十叶,不必惑于在精不在多之说。今日半页,明日数页,又明日耽阁间断,或数年而不能毕一部。如煮饭,歇火则冷,小火则不熟,须用大柴大火乃易成也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致澄弟  余生平好读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庄子》《韩文》四书,尔能看《汉书》,是余所欣慰之一端也。

      看《汉书》有两种难处:必先通于小学、训诘之书,而后能识其假借奇字;必先习于古文辞章之学,而后能读其奇篇奥句。尔于小学、古文两者皆未曾入门,则《汉书》中不能识之字、不能解之句多矣。

      欲通小学,须略看段氏《说文》、《经籍纂诂》二书。王怀祖(名念孙,高邮州人)先生有《读书杂志》,中于《汉书》之训诂极为精博,为魏晋以来释《汉书》者所不能及。  欲明古文,须略看《文选》及姚姬传之《古文辞类纂》二书。班益坚最好文章,故于贷谊、董仲舒、司马相如、东方朔、司马迁、扬雄、刘向、匡衡、谷永诸传皆全录其著作;即不以文章名家者,如资山邹阳等四人传、严助朱买臣等九人传、赵充国屯田之奏、韦玄成为议礼流以及贵禹之章、陈场之奏狱,皆以好文之故,悉载短篇。如贾生之文,既著于本传,复载于《陈涉传》《食货志》等篇;子云之文,既著于本传,复载于《匈奴传》《王贡传》等篇,极之《充国赞》《酒箴》,亦皆录入各传。

      盖盖坚于典雅瑰伟之文,无一字不甄采。尔将十二帝纪阅毕后,且先读列传。

      凡文之昭明暨姚氏所选者,则细心读之;即不为二家所选,则另行标识之。若小学、古文二端略得途径,其子读《汉书》之道,思过半矣。  家书: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五日谕纪泽

      吾谓读书不能强记,此亦养身之道。凡求强记者,尚有好名之心横亘于方寸,故愈不能记;若全无名心,记亦可,不记亦可,此心宽然无累,反觉安静,或反能记一二处,亦未可知。

      家书:咸丰五年七月初八日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儿读书有难解者,不必遽求甚解。有一字不能记者,不必苦求强记,只须从容涵泳。今日看几篇,明日看几篇,久久自然有益。但于已阅过考,自作暗号,略批见字,否则历久忘其为已阅未阅矣。

      家书:咸丰五年五月二十六日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纪泽地读书记性不好,悟性较佳。若令其句句读熟,或责其不可再生,则愈读愈蠢,将来仍不能读完经书也。诸子植弟将泽儿未读之经,每日点五六百字教一遍,解一遍,令其读十遍而已,不必能背诵也,不必常温习也。待其草草点完之后,将来看经解,亦可求熟。若蛮读蛮记蛮温,断不能久熟,徒耗日工而已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五年二月二十九日度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尔《说文》将看毕,拟先看各经注疏,再从事于词章之学。余观汉人词章,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诂者。如相如、子云、益坚,于小学皆专著一书,《文选》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。余于古文,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、韩愈五家,以此五家之文,精于小学训信,不妄下一字也。

      尔于小学既粗有所见,正好从词章上用功。《说文》看毕之后,可将《文选》细读一过。一面细读,一面钞记,一面作文,以仿效之。凡奇僻之字,雅故之训,不手钞则不能记,不摹仿则不惯用。  自宋以后,能文章者不通小学;国朝诸儒,通小学者又不能文章。余早岁窥此门径,因人事太繁,又久历戎行,不克卒业,至今用为疚憾。水之天分,长于看书,短于作文。此道太短,则于古书之用意行气,必不能看得谛当。目下宜从短处下工夫,专肆力于《文选》,手钞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。待文笔稍有长进,则以后访经读史,事事易于着手矣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谕纪泽  凡大家名家之作,必有一种面貌,一种神态,与他人迥不相同。譬之书家,羲、献、欧、虞、诸、李、颜、柳,一点一画,其画貌既截然不同,其神气亦全无似处。本朝张得天、何义门虽称书家,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,放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,乃可谁为大家。诗文亦然,若非其貌其神通绝群伦,不足以当大家之日。渠既遇绝群伦矣,而后人读之,不能辨识其貌,领取其神,是读者之见解未到,非作者之咎也。

      尔以后读古文古诗,惟当先认其貌,后观其神,久之自能分别蹊径。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,大抵多道听途说,扣(上契之上下齿)扪烛之类,不足信也。君子贵于自知,不必随众口附和也。

      家书: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谕纪泽

      无论何书,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。不翻,乱翻几叶,摘抄几篇,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温弟

      尔所论看《文选》之法,不为无见。吾现汉魏文人,有二端最不可及:一曰训诂精确,二日声调铿铿。《说文》训诂之学,自中唐以后人多不讲,宋以后说经尤不明故训。及至我朝巨儒,始通小学,段茂堂、王怀祖两家,遂精研乎古人文字声音之本,乃知《文选》中古赋所用之字,无不典雅精当。尔若能熟读段、三两家之书,则知眼前常见之字,见唐宋文人误用者,椎《六经》不误,《文选》中汉赋亦不误也。即以尔禀中所论《三都赋》言之,如“蔚若相如,(上若下两虫)若君子”,以一蔚字该括相如之文章,以一(上若下两虫)字该括君平之道德,此虽不尽关乎训信,亦足见其下字之不苟矣。至声调之理骼,如“开高轩以临山,列绮窗而瞰江”,“碧出苌弘之血,鸟生杜字之魄”,“洗兵海岛,刷马江洲”,“数军实乎桂林之苑,戎旅乎落星之楼”等句,音响节奏,皆后世所不能及。尔看《文选》,能从此二者用心,则渐有入理处矣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四日

      尔于小学训诂颇识古人源流,而文章又窥见汉魏六朝之门径,欣慰无已。余尝怪国朝大儒如戴东原、钱辛楣、段懋堂、王怀祖造老,其小学训诂实能超越近古,直通汉唐,而文章不能追寻古人深处,达于本而阂于本,知其一而昧其二,颇所不解。私窃有志,欲以戴、钱、段、王之训诂,发为班、张、左、郭之文章(晋人左思、郭璞小学最深,文章亦逼两汉,潘、陆不及也),久事戎行,斯愿莫遂。若尔曹能成我未竟之志,则至乐莫大乎是,即日当批改付归。

      尔既得此津筏,以后便当专心一志,以精确之训诂,作古茂之文章。由班、张、左、郭、上而扬、马,而《庄》《骚》,而《六经》,靡不息息相通。下而潘、陆,而任、沈,而江、鲍、徐、民则词愈杂,气愈薄,而圳洁之道衰矣。至韩昌黎出,乃由班、张、扬、马而上脐《六经》,其训治亦甚精当。尔试观《南海神庙碑》《送郑尚书序》诸篇,则知韩文实与汉赋相近;又观《亲张署文》、《平淮西碑》诸篇,则知韩文实与《诗经》相近。近世学韩文者,皆不知其与扬、马、班、张一鼻孔出气,尔能参透此中消息,则几矣。  尔阅看书籍颇多,然成诵者太少,亦是一短。嗣后宜将《文选》最惬意者熟读,以能背诵为断。如《两都赋》《西征赋》《芜城赋》及《九辩》《解嘲》之类,皆宜熟读。《选》后之文,如《与杨遵彦书》(徐)、《哀江南赋》(庚)亦宜熟读。又经世之文,如马贵与《文献通考》序二十四首,天文如丹元子之《步天歌》(《文献通考》载之),(《五礼通考》载之),地理如顾祖禹之《州域形势叙》(见《方舆纪要》首数卷,低一格者不必读,高一格者可读,其排列某州某郡无文气者亦不必读)--以上所选文七篇三种,尔与纪鸿儿皆当手抄熟读,互相背诵。将来父子相见,余亦课尔等背诵也。

      家书: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谕纪泽

      吾教诸弟学诗无别法,但须看一家之专集,不可读选本,以汩设性灵。至要至要。吾于五七古学杜、韩,五七律学社,此两家无一字不细看。外此则古诗学苏、黄,律诗学义山,此三家亦无一字不看,五家之外,则用功浅矣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学诗从《中州集》亦好。然吾意读总集,不如读专集。此事人人意见各殊,嗜好不同。吾之嗜好,于五古则喜读《文选》,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,于五律则喜读杜集,七律亦最喜社诗,而苦不能步趋,故兼读元遗山集。……尔要学诗,先须看一家集,不要东翻西阅。先须学一体,不可各体同学。益明一体,则比明也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温弟

      鄙人尝调古今书籍,浩如烟海,而本报之书,不过数十种。“经”则《十三经》是已,“史”则《廿四史》暨《通鉴》是已,“子”则《十子》是已,“集”  则《文选》《百三名家》、暨唐宋以来专集数十家是已。自斯以外,皆料装前人之说以为言,编集众家之精以为书。本报之书,犹山之干龙也,编集者犹枝龙护砂也。军事匆匆,不暇细开书目。阁下如购书,望多买经史,少买后人编集之书为要。

      书信: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复李续宜

      尔治经之时,无论看清疏,看来传,总宜虚心求之。其惬意者,则以来笔识出;其怀疑者,则以另册写一小条,或多为辩论,或仅著数学,将来疑者渐晰,又记于此条之下,久久渐成卷帙,则自然日进。高邮王怀祖先生父子,经学为本朝之冠,皆自札记得来。  家书: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

      吾于训诂、词章二端颇尝尽心。尔看书若能通洲访,则于古人之故训大义、引伸假借渐渐开悟,而后人承讹袭误之习可改。若能通词章,则于古人之文裕文气、开合转折渐渐开悟,而后人硬腔滑调之习可改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十年四月初四日谕纪泽  镜丈言读书贵有心得,不必轻言著述;注经者依经求义,不敢支蔓;说经者置身经外,与经相附丽,不背可也,不必说此句,即解此句也。

      日记: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廿九日

      凡读书笔记,贵于得问。戴东原谓阎百诗善看书,亦以其蹈假抵隙,能坏攻古人之短也。近世如高邮王氏,凡读一书,于正文注文,-一求其至是,其疑者非者,不敢苟同,以乱古人之真,而欺方寸之知。若专校异同,而某字某本作某,则谓之考异,谓之校对,不得与精核大义、参稽疑误者,同日而语。  书信: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七日更张裕钊

      仆观作古文者,例有傲骨,惟欧阳公较平和,此外皆刚介倔强,与世龃龉。足下傲骨嶙峋,所以为文之质恰与古人相合,惟病在贪多,动致冗长,可取国朝《二十四家古文》读之。参之侯朝宗、魏叔子以写胸中磊块不平之气,参之方望溪,汪钝翁以药平日浮冗之失,两者并进,所诣自当日深,易以有成也。

      书信:咸丰八年十月初一日加彭玉麟片

      尔言鸿儿为邓师所赏,余甚欣慰。鸿儿现阅《通鉴》,尔亦可时时教之。尔看书天分甚高,作字天分甚高,作诗文天分略低。若在十五六岁时教导得法,亦当不止于此。今年已二十三岁,全靠尔自己扎挣发愤,父兄师长不能为力。作诗文是尔之所短,即宜从短处痛下工夫;看书写字尔之所长,即宜拓而充之。走路宜重,说话宜迟,常常记忆否?

      家书: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谕纪泽

      尔之才思,能古雅而不能雄骏,大约宜作五言,而不宜作七言。……尔要读古诗,汉魏六朝,取余所选曾、阮、陶、谢、鲍、谢六家,专心读之,必与尔性质相近。至于开拓心胸,扩充气魄,穷极变态,则非唐之李杜韩白、宋金之苏黄陆元人家不足以尽天下古今之奇观。尔之质性,虽与人家者不相近,而要不可不将此八人之集悉心研究一番,实《六经》外之巨制,文字中之尤物也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元年正月十四日谕纪泽  读书之道,杜元凯称,若江海之侵,膏泽之润;若见闻太寡,蕴蓄大浅,譬犹一勺之水,断无转相灌注、润泽丰美之象,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。

      日记:咸丰九年五月十二日

      余所责尔之功课,并无多事,每日习字一百,阅《通鉴》五叶,诵熟书一千字(或经书或古文、古诗,或入股试帖。从前读书即为熟书,总以能背诵为止,总宜高声朗诵),三八日作一文一诗。此课极简,每日不过两个时辰,即可完毕,而看、读、写、作四者俱全,馀则听尔自为主张可也。

      家书: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谕纪鸿

      诗文指要

     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,其下笔造句,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。无论古今何等书家,其落笔结体,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。故吾前示尔书,专以一重字教尔之短,一圆字望尔之成也。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,莫如徐(陵)瘐(信),而不知江(淹)鲍(照)则更圆,进之沈(约)任((虫刃))则亦圆,进之潘(岳)陆(机)则亦圆,又进而湖之东汉之班(固)张(衡)崔(但)蔡(邕)则亦圆,又进而湖之西汉之灵(谊)晁(错)匡(衡)刘(向)则亦圆。至于马迁、相如、子云三人,可谓力趋险奥,不求圆适矣;而细读之,亦末始不圆。至于昌黎,其志意直欲陵驾于长、卿、云三人,夏县独造,力避圆熟矣;而久读之,实无一字不圆,无一句不圆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  有气则有势,有识则有度,有清则有韵,有趣则有味,古人绝好文字,大约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长。

      家书:同汉四年六月初一日谕纪泽纪鸿

      日内心沾滞于诗,明知诗文以积久勃发为佳,无取乎强索,乃思之不得,百事俱废,是所谓溺心者也,戒之。

      日记: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 古之善为诗古文者,其工夫皆在诗古文之外。若寻行数墨,以求之余之,愈迫,则去之愈远矣。

      文:《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》  文章之道,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。如久而初晴,登高山而望旷野。如按俯大江,独坐明窗净儿下,而可以远眺。如英雄侠土,揭裘而来,绝无龌龊猥鄙之态。此三者,皆光明俊伟之象。文中有此气象者,大抵得于天授,不尽关乎学术。自孟子、韩子而外,惟贾生及陆敬具、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。阳明之文,亦有光明俊伟之象。虽辞旨不甚渊雅,而其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,表里璨然,中边俱澈,固自不可几及也。

      读书录:阳明文集  作诗文,有情极真挚,不得不一倾吐之时。然必须乎日积理既富,不假思索,左右逢原,其所言之理,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,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,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,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。若平日盛酿不深,则虽有真情欲吐,而理不足以适之,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;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,则不得不求工于字句;至于雕饰字句,则巧言取悦,作伪日抽,所谓修调立诚者,荡然失其本旨矣!以后真情激发之时,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,如取如携,倾而出之可也。不然,而须临时取办,则不如不作,作则必巧伪媚久矣。  日记: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  余思古文有八字诀,曰雄、直、怪、丽、淡、远、茹、雅。近于茹字似更有所得。而音响、节奏,须一“和”字为主,因将“淡”字改为“和”字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年闰三月廿四日

      是日,思白香山、陆放翁之襟怀澹宕,殊不可及。古文家胸襟虽淡泊,而笔下难于写出。思一为之,以写谈定之怀,古所谓一卷冰雪文者也。

      日记:咸丰九年六月十七日  因思古人成一小技,皆当有疮丁解牛,(田鹿)蝼承蜩之意。况古文之道,至大且精,岂可以浅尝薄涉而冀其成者!  日记:咸丰九年七月廿六日

      吞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,文章之道,分阳刚之美、阴柔之美二种。大抵阳刚者,气势浩瀚;阴柔者,韵味深美。浩瀚者,喷薄出之;深美者,吞吐而出之。就吾所分十一类言之,论著类、词赋类宜喷薄;序跋类宜吞吐;奏蚁类、哀祭类宜喷薄;诏令类、书牍类宜吞吐;传志类、叙记类宜喷薄;典志类、杂记类直吞吐。其一类中微有区别者,如哀祭虽宜喷薄,而祭郊社祖宗则宜吞吐,诏令类虽宜吞吐,而檄文则宜喷薄;书牍类虽宜吞吐;而论事则直喷薄。此外各类,皆可以是意推之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七日

      夫古文亦自有气焉,有体焉。今使有人于此,足反居上,首顾居下,一胜之大见如要,一指之大见如股,则见者谓之不成人。又或颐隐于齐,肩高于项,五官在上,两辟为胁,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。为文者,或无所专注,无所归宿。漫衍而不知所裁,气不能举其体,则谓之不成文。故虽长篇巨制,其精神意趣之所在,必有所谓鼻端之一笔者。譬若水之有干流,山之有主峰,画龙者之有睛。物不能两大,人不能两首,文之主意亦不能两重,专重一处而四体停匀,乃始成章矣。

      文《笔记二十七则文》

      尔问文中雄奇之道。雄奇以行气为上,造句次之,选字又次之。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,句不古雅而气能古雅者;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,句不雄奇而气能雄奇者。是文章之雄奇,其精处在行气,其粗处全在造句选字也。余好古人雄奇之文,以昌黎为第一,扬子云次之。二公之行气,本之天授。至于人事之精能,昌黎则造句之工夫居多,子云刚选率之工夫居多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谕纪泽  造句约有二端:一曰雄奇,一日惬适。雄奇者,瑰伟俊迈。以扬马为最;诙诡恣肆,以庆生为最;兼擅瑰珠诙诡之胜者,则莫盛于韩子。惬适者,汉之匡、刘,宋之欧、曾,均能细意熨贴,朴届微至。雄奇者,得之天事,非人力所可强企。惬适者,诗书酝酿,岁月磨练,皆可日起而有功。惬适未必能兼雄奇之长;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。学者之识,当仰窥于瑰球俊迈,诙诡恣肆之域,以期日进于高明。若施手之处,则端从平实惬适始。

      文:《笔记二十七则文》

      杜诗韩文所以能百世不朽者,彼自有知言、养气工夫。惟其知言,故常有一二见道语,谈及时事。亦甚识当世要务。惟其养气。故无料薄之响。而我乃以矜气读之,是客气用事矣,何能与古人投入哉!

      日记: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八日

      念古文之道,亦须有奇横之趣、自然之致,二者并进,乃为成体之文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七月初四日

      然余谓欲求文气之厚,总须读汉人奏议二三十首,酝酿日久,则不期厚而自厚矣。

      文:《鸣原堂论文刘向论起写陵疏》

      余近年颇识古人文章门径,而在军鲜暇,未尝偶作,一吐胸中之奇。尔若能解《汉书》之训诂,参以《庄利之诙诡,则余愿偿矣。至行气为文章第一义,卿、云之跌宕,昌黎之倔强,尤为行气不易之法。尔宜先于韩公倔强处揣摩一番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元年八月初四谕纪译

      文家之有气势,亦犹书家有黄山谷、赵松雪辈,凌空而行,不必尽合于理法,但求气之昌耳。故南宋以后文人好言义理者,气皆不盛,大抵凡事皆宜以气为主,气能扶理以行,而后虽言理而不厌,否则气既衰持,说理虽精,未有不可厌者。犹之作字者,气不贯注,虽笔笔有法,不足观也。

      日记:同治五年十月十四日

      凡为文,用意宜敛多而侈少;行气宜缩多而伸少。谁之孟子不如孔子处,亦不过辞昌语快,用意稍侈耳。后人为文,但求其气之伸。古人为文,但求其气之缩。

      气恒缩,则词句多涩,然深于文者,因当从这里过。

      文:《笔记二十七则文》  思古文之道,谋篇布势是一段最大工夫。《书经》、《左传》,每一篇空处较多,实处较少;分面较多,正面较少。精神注于眉宇目光,不可周身皆眉,到处皆目也。线索要如蛛丝马迹,丝不可过粗,迹不可太密也。

      日记:咸丰九年八月初九日

      不特写字直摹仿古人间架,即作文亦宜摹仿古人间架。《诗经》造句之法,无一句无所本。《左传》之文。多现成句调。扬子云为汉代文宗,而其《太玄》摹《易》,《法言》摹《论语》,《方言》摹《尔雅》,《十二箴》摹《虞箴》,《长杨赋》摹《难蜀父老》,《解嘲》摹《客难》,《甘泉赋》摹《大人赋》,《剧秦美新》摹《封祥文》,《谏不许单于朝书》摹《国策》“信陵君谏优韩”,见于无篇不摹。即韩、欧、曾、苏造巨公之文,亦皆有所摹拟,以成体段。尔以后作文作诗赋,均宜心有摹仿,而后间架可立,其收效较速,其取径较便。

      家书:咸丰九年三月初三日清明谕纪泽

      余惟文章之可以道古,可以适今者,莫干作赋。汉魏六朝之赋,名篇巨制,具载于《文选》,余尝以《西征》、《芜城》及《恨》、《别》等赋示尔矣。其小品赋,则有《古赋识小录》。律赋,则有本朝之曼谷人、顾耕石、陈秋妨诸家,尔若学赋,可于每三、八日作一篇大赋,或数千字,小赋或仅数十字,或对或不对,均无不可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

      偶思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。由徐、瘐而进于任、沈,由任、沈而进于潘、陆,由潘、陆而过于左思,由左思而进于班、张,由班、张而进于卿、云,韩退之之文比卿、云更高一格。解学韩文,即可窥六经之间奥矣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年三月十五日

      奏疏总以明显为要,时文家有典显浅三字诀,奏疏能备此三字,则尽善矣。典字最难,必熟于前史之事迹并熟于本朝之掌故,乃可言典。至显浅二字,则多本于天授。虽有博学多闻之土,而下笔不能显豁者多矣。浅字与雅字相背,白香山诗务令老框皆解,而细求之,皆雅饬而不失之率。吾尝谓奏流能如白诗之浅,则远近易传播,而君上亦易感动。

      读书录:东坡文集上皇帝书

      和张邑侯诗,音节近古,可慰可慰。五言诗,若能学到陶潜、谢眺,一种冲淡之味,和谐之音,亦天下之至乐,人间之奇福也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元年七月十四日谕纪泽

      尔作时文,宜先讲词藻,欲求词藻富丽,不可不分类抄撮体面的话头,近世文人,如袁简斋、赵瓯北、吴谷人,皆有手抄词藻小本。此众人所共知者。阮文达公为学政时,搜出生童夹带,必自加细阅。如系亲手所抄,略有条理者,即予进学;如系清人所抄,概录陈文者,照例罪斥。阮公一代宏儒,则知文人不可无手抄夹带小本矣。昌黎之记事提要。纂言钩元[玄],亦系分类手抄小册也。

      家书:咸丰九年五月初四日谕纪泽

      足下为古文,笔力稍患其弱。昔姚措抱先生论古文之途,有待于阳与刚之美者,有得于阴与柔之美者,二端判分,画然不谋。余尝数阳刚者约得四家:曰庄子,曰扬雄,曰韩愈,曰柳宗元。阴柔者约得四家:曰司马迁,曰刘向,曰欧阳修、曾巩。然柔和渊懿之中必有坚劲之质、雄直之气运乎其中,乃有以自立。足下气体近柔,望熟读扬、韩各文,而参以两汉古赋,以救其短,何如?

      书信:咸丰九年三月十一日加张裕钊片

      余观汉人词章,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诂者,如相如、子云、益坚于小学皆专著一书,《文选》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。余于古文,志在效法此三人,并司马迁、韩愈五家。以此五家之文,精干小学训诂,不妄下一字也。  家书: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谕纪泽  古人风范

      自古圣贤豪杰,文人才上,其志事不同,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。以诗言之,必先有豁达光明之识,而后有恬淡冲融之趣。如李白、韩退之、杜牧之则豁达处多,陶渊明、孟浩然、白香山则冲淡处多。杜、苏二公无美不备,而杜之五律最冲淡,苏之七古最豁达。邵尧夫虽非诗之正宗,而豁达、冲淡二者兼全。吾好读《庄子》,发其豁达足益人胸襟也。

      家书:同治二年三月二十日致沅弟  偶思古文、古诗最可学者,占八句云:“《诗经》之节,《尚书》之括,孟之烈,韩之超,马之咽,庄之跌,陶之洁,杜之拙。”

      日记:同治五年正月十五日

      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:一曰诙诡之趣,一日闲适之趣。诙诡之趣,惟庄柳之文,苏黄之诗,韩公诗文,皆极诙诡,此外实不多见。闲适之趣,文惟椰子厚游记近之,诗则韦孟白傅均极闲适;而余所好者,尤在陶之五古、杜之五律、陆之七绝,以为人生具此高谈襟怀,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。尔胸怀颇雅淡,试将此三人之诗研究一番,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谕纪泽  右选文分三种:气体高津,格调古雅可以传世无疑者,为一种;议论郁勃,声情激越,利于乡会场者,为一种;灵机活泼,韵致妍妙,宜于岁科小试者,为一种。不分时代,不论题之大小,即其所分之三种,亦有可移易者。要之,吾之所见如此,以是为课弟之本云。

      日记: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

      所谓四象者:识度即太阴之属,气势则太阳之属,情韵少阴之属,趣味少阳之属。

      家书: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二日致沅弟

      细玩孟子光明俊伟之气,惟在子与韩退之得其仿佛,近世如王阳明亦殊磊落,但文辞不如三子者之跌宕耳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九月十一日

      二更后温《孟》,分类记出,写于每章之首,如言心言性之属目,曰性道至言;言取与出处之属目,曰廉节大防;言自况自许之属目,日抗心高望;言反躬刻厉之属目,日切已反求。

      日记:同治二年十月十八日

      太史传庄子曰“大抵率寓言也”。余读《史记》亦“大抵率寓言也。”列传首伯夷,一以离天道福善之不足据,一以寓不得依圣人以为师。非自著书,则将无所托以垂手不朽。次管、晏传,伤已不得的叔者为之知己,又不得如晏子者为之宏达。此外如子臂之债、屈贾之枉,皆借以自鸣其郁耳。非以此为古来伟人计功簿也。班固人表,失其指矣。

      读书录:史记

      卫青、霍去病传,右卫而左霍;犹魏其、武安传,有宝[窦]而左田也。卫之封侯,意已含讽刺矣。霍则讽刺更甚。句中有筋,字中有眼。故知文章须得偏骛不平之气,乃是佳耳。

      读书录:史记卫将军源骑列传

      三代以下陈奏君上之文,当以此篇及诸葛公《出师表》为冠。渊懿笃厚,直与六经同风。如“情欲之感,无间于义容;宴私之意,不形乎动静”等句,朱子取以入《诗经集传》,盖其立言为有本矣。  读书录:汉书

      古人绝大事业,恒以精心敬镇出之。以区区蜀汉一隅,而欲出师关中,北伐曹魏,其志愿之宏大,事势之艰危,亦古今年罕见。而此文不言其艰巨,但言志气宜恢宏。刑赏宜平允,君宜以亲贤纳言为务,臣宜以讨贼进谏为职而且。故知不朽之文,必自襟度远大、思虑精微始也。

      文:《鸣原堂论文。诸葛亮出师表》

      奏疏以汉人为极轨,而气势最盛事理最显者,尤莫善于《治安策》。故千古奏议,推此篇为绝唱。可流涕者少一条,可长太息者少一条,《汉书》所载者,殆尚非贾子全文。

      文:《鸣原堂论文。贾谊陈政事疏》  古人措辞之深秀,实非唐以后人所可及。特气有春翡骏近者,亦有不尽然者,或不免为辞所累耳。若以颜、深鲍、谢之辞而运之以子云、退之之气,岂不更可贵哉!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廿九日  读《原毁》、《伯夷颂》、《获麟解》、《龙杂说》诸篇,岸然想见古人独立千古,确乎不拔之象。

      日记:同治元年九月二十日  温韩文《柳州罗池庙碑》,觉情韵不匮,声调铿铿,乃文章中第一妙境。情以生文,文亦足以生情;文以引声,声亦足以引文。循环互发,油然不能自已,庶渐渐可入佳境。

      日记:咸丰九年九月十七日

      予论古文,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,愈拗愈深之意。故于太史公外,独取昌黎、半山两家。论诗亦取微兀不群者,论字亦然。每蓄此意,而不轻谈。  家书: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温沅季诸弟

      夜读《古文。杂记类》,微若有所得者。柳子厚山水记,似有得于陶渊明冲淡之趣,文境最高,不易及。  日记:咸丰十年八月廿一日

      窃以先哲经世之书,莫善于司马文正公《资治通鉴》。其论古皆折衷至当,开拓心胸。如因三家分晋而论名分,因曹魏移柞而论风俗,因蜀汉而论正闰,因樊、奖而论名实,皆能穷物之理,执圣之权。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,脉络分明;又好详名公巨卿所以兴家败家之故,使土大夫怵然知戒。实六经以外不刊之典也。阁下若能熟读此书,而参稽三通、两衍义请书,将来出而任事,自有所持循而不至失坠。

      书信:咸丰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加罗忠祜片

      韩公五言诗本难领会,尔且先于怪奇可骇处、诙谐可笑处细心领会。可骇处,如咏落叶则曰:“谓是夜气灭,望舒陨共圆”;咏作文,则日:“蛟龙弄角牙,造次欲手揽”,可笑处,如咏登科则回:“侪辈(疒梭之右)且热,喘如竹筒吹”。咏苦寒则曰:“羲和送日出,(宀来)怯频窥觇”。尔从此等处用心,可以长才力,亦可添风趣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元年十二月十四日谕纪泽

      中饭后热极,因读东坡“但寻牛矢觅归路”诗,陆放翁“斜阳古柳赵家庄”

      诗,杜工部“黄四娘家花满溪”诗,念古人胸次萧洒旷远,毫无渣滓,何其大也!

      余饱历世故,而心中犹不免计较将迎,又何小也!”

      日记:咸丰九年四月十七日  东坡之文,其长处在征引史实。切实精当,又善设譬喻,凡难显之情,他人所不能达者,玻公则以譬喻明之。如“百步洪”诗首数句设譬人端,此外诗文亦几无篇不设譬者。此文以屠杀膳羞喻轻视民命,以捶楚奴婢喻上忏天心,皆巧于构想,他人所百思不到者,既读之而适为人人意中所有。古今奏议推贾长沙、陆宣公、苏文忠三人超前绝后。余谓长沙明于利害,宣公明于义理,文忠明于人情,吾辈陈言之道,纵不能兼明此三者,亦须有一二端明达深透,庶无格格不吐之态。

      文:《鸣原堂论文。苏武代张方平谏用兵书》

      山谷学杜公七律,专以单行之气运于偶句之中;东坡学太白,则以长古之气运于律句之中。樊川七律,亦有一种单行剽姚之气。余尝调小杜、苏、黄,皆豪士而有快客之风者。

      文:《大潜山房诗题语》

      放翁胸次广大,盖与陶渊明、白乐天、邵尧夫、苏子瞻等同其旷逸。其于灭虏之意,养生之道,千言万语,造次不离真,可谓有道之士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

      读震川文数篇,所谓风雪中读之,一似嚼冰雪者,信为清洁,而波澜意度,犹嫌不足以发挥奇趣。  日记:咸丰九年六月十八日

      自孔孟以后,惟深溪《通书》、横渠《正蒙》,道与文可谓兼至交尽。其次如昌黎《原道》、子固《学记》、朱子《大学序》,寥寥数篇而已,此外则造与文竟不能不离而为二,鄙意欲发明义理,则当法《经说》、《理窟》及各语录札记;欲学为文,则当扫荡一副旧习,赤地新立。将前此所业,荡然若丧其所有,乃始别有一番文境。  书信:咸丰八年正月初三日致刘蓉

      望溪先生古文辞为国家二百余年之冠,学者久无异辞。即其经术之湛深,八股之文雄厚,亦不愧为一代大儒。虽乾嘉以来,汉学诸家百方攻击,曾无损于毫末。

      推其经世之学,持论太高,当时同志请老,自朱文端、杨文定数人外,多见谓迂阔而不近人情,此疏阅历极深,四条皆确实可行,而文气深厚,则国朝奏议中所罕见。

      读书录:望溪文集桥除积习兴起人材札子

      书道纵横

      以后作字,须讲究墨色。古来书家,无不善使墨者,能令一种神光活色浮于纸上,固由临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,亦缘于墨之新旧浓淡,用墨之轻重疾徐,皆有精意运乎其间,故能使光气常新也。  家书: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

      日内思作字道,刚健、婀娜二者缺一不可。余既奉欧阳率更、李北海、黄山谷三家以为刚健之宗,又当参以诸河南、董思白烟娜之致,庶为成体之书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十月初十日  写字之中锋者,用笔尖着纸,古人谓之“蹲锋”,如狮蹲虎蹲犬蹲之象。偏锋者,用笔毫之腹着纸,不倒于左,则倒于右。当将倒未倒之际,一提笔则为蹲锋,是用偏锋者,亦有中锋时也。  家书:咸丰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谕纪泽

      日内颇好写字,而年老手钝,毫无长进,故知此事须于三十岁前写定规模。自三十岁以后只能下一熟字工夫,熟极则巧妙出焉。笔意间架,作匠之规也,由熟而得妙,则不能与人之巧也。吾千三四十岁时。规矩未定,故不能有所就。人有恒言,曰“抄来无过熟”,又曰“熟能生巧”,又回“成熟”,故知妙也、巧也、成也,皆从极熟之后得之者也。不特写字为然,凡天下庶事百技,皆先立定规模,后求精熟。即人之所以为圣人,亦须先立规模,后求精熟。即颜渊未达一间,亦只是欠熟耳。故曰: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。

      日记:咸丰九年四月初八日

      尔所临隶书《孔庙碑》、笔太拘束,不甚松活,想系执笔太近毫之故,以后须执于管顶。余以执笔太低,终身吃亏,故教尔趁早改之。《玄教碑》墨气甚好,可喜可喜。郭二姻叔嫌左肩太俯,右肩太耸。吴子序年伯欲带归示其子弟。尔字姿于草书尤相宜,以后专习真草二种,篆隶置之可也。四体并习,恐将来不能一工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谕纪泽

      奇横之趣与自然之致,缺一不可。  日记:咸丰十一年七月初三日

      因读李太白、杜子美各六篇,俗作书之道亦须先有惊心动魄之处,乃能渐入正果,若一向由灵妙处着意,终不免描头画角伎俩。  日记:同治无年四月初二日

     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,调我“真知大源,断不可暴弃”。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。即以作字论之:纯以神行,大气鼓荡,脉络周通,潜心内转,此乾道也;结构精巧,向背有法,修短合度,此坤道也;凡乾以神气言,凡坤以形质言。礼乐不坤。作字而化游自得真力弥满老,即乐之意也;丝丝入扣转折合法,即利之意也。偶与子贞言及此,子贞深以为然,谓渠生平得力,尽于此矣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与澄温院季诸弟

      大抵写字只有用笔、结体两端。学用笔,须多看古人墨迹;学结体,须用油纸摹古帖。此二者,皆决不可易之理。小儿写影本,肯用心者,不过数月,必与其摹本字相肖。否自三十时,已解古人用笔之意,只为欠却间架工夫,便尔作字不成体段。生平欲将柳诚悬、赵子昂两家合一炉,亦为间架欠工夫,有志莫逐。尔以后当从间架用一番苦功,每日用油纸摹帖,或百字,或二百字,不过数月,间架与古人逼肖而不自觉,能合柳、赵为一,此吾之素愿也。不能。则随尔自择一家,但不可见异思迁耳。

      家书:咸丰九年三月初三日谕纪泽  偶思古之书家,字里行间别有一种意态,如美人之眉目可画者也,其精神意态不可画者也。意态超人者,古人谓之韵胜。余近年于书略有长进,后当更于意态上着些体验功夫,因为四语,曰(上敖下龟)属鹰视,拨灯嚼绒,欲落不落,欲行不行。  日记:同治二年九月初六日

      尔前用油纸摹字,若常常为之,间架必大进。欧、虞、颜、柳四大家是诗家之李、杜、韩、苏,天地之日星江河也。尔有志学书,须窥导四人门径,至日至嘱!

      家书:咸丰九年七月十四日谕纪泽

      是日悟作书之道,亦分阳刚之美、阴柔之美两端,偏于阳者取势宜峻迈,偏于阴者下笔宜和缓。二者兼并鹜,则两失之矣。余心每蹈此弊。  日记:同治四年十月二十日

      余往年在京深以学书为意。苦思力索,见于因心横虑,但胸中有字,手下无字。近岁在军,不甚思索,但每日笔不停挥,除写字及办公事外,尚习字一张,不甚间断,专从间架上用心,而笔意笔力与之俱进,十年前胸中之字,今竟能达之脱下,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二月廿五日

      思作字之法,险字、和字二者缺一不可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二月廿九日

      见作字总须得势,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澄弟沅弟诸弟

      因悟作字之道,二者并进,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,有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。着力如昌黎之文,不着力则如渊明之诗;着力则有军所称如雄画沙也,不着力则右军所称如印泥也。二者阙一不可,亦犹文家所谓阳刚之美、阴柔之美矣。

      日记:同治三年五月初三日

      至于写字,真行篆隶,尔颇好之,切不可间断一日。既要求好,又要求快。余生平因作字迟钝,吃亏不少。尔须力求敏捷,每日能作楷书一万则几矣。  家书: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谕纪泽

      尔近来写字,总失之薄弱,骨力不坚劲,墨气不丰腴,与尔身体向来轻薄之弊正是一路毛病。尔当用油纸摹颜字之《郭家庙》、柳字之《琅琊碑》、《元[玄]秘塔》,以药其病。日日留心,专从厚重二字上用工。否则字质太薄,即体质亦因之更轻矣。

      家书: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

      作字时,先求圆匀,次求敏捷。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,少或七八千,愈多愈熟,则手腕毫不费力。将来以之为学,则手抄群书;以之为政,则案无留读。无穷受用,皆自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

      近来作书,略有长进,但少萧然物外之致,不能得古人风韵耳。

      日记:同治三年五月十二日

      久不作篆,生涩殊甚,乃知天下万事贵熟也。

      日记:同治元年三月十七日

      看刘文清公《清爱堂帖》,略得其冲淡自然之趣,方语文人技艺佳境有二:曰雄奇,曰淡远。作文然,作诗然,作字亦然。若能合雄奇于淡远之中,尤为可贵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六月十七日

      尔写字笔力太弱,以后即常摹柳帖亦好。家中有柳书《无[玄]秘塔》、《琅琊碑》、《西平碑》各种,尔可取《琅琊碑》日临百字、摹百字。临以求其神气,摹以仿其间架。

      家书: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谕纪泽

      习字临《千字文》亦可,但须有恒。每日临帖一百字,万万无间断。则数年必成书家矣。

      家书: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温弟  因余作字不专师一家,终无所成。定以后楷书学虞、刘、李、王,取根势,以求自然之致,利有稍肥;行书学欧、张、黄、郑,取直势,以尽(日 倪之右)视之态,利在稍瘦。二者兼营并进,庶有归于一条鞭之时。

      日记:同治五年九月廿九日

      ……习大字,总以间架紧为主。写成之后,贴于壁上观之,则妍自见矣。  家书: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致澄弟  写零字颇多,悟北海上取直势,下取横势,左取直势,有取横势之法。大约直势本于秦篆,根势本子汉隶;直势盛于右军暨东晋诸帖,横势盛于三趣话碑。唐初欧公用直势,请公用横势,李公则兼用二势。

      日记:同治五年五月廿五日

      因困横之馀而语作字之道:点如珠,画如玉,体如鹰势如龙,四者缺一不可。

      体者,一字之结构也;势者,数字数行之机势也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七月初五日

      余近日常写大字,渐有长进,而不甚贯气,盖缘结体之际不能字字一律。如或上松下紧,或上紧下松,或左大右小,或右大左小。均须始终一律,乃成体段。余字取势,本系左大右小,而不能一律,故但无所成。推之作古文辞,亦自有体势,须篇篇一律,乃为成章。言语动作亦自有体势,须日日一律,乃为成德。否则,载沉载浮,终无所成矣。  日记:咸丰九年六月初一日

      赵文敏集古今之大成,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,而参以钟绍京,因此以上窥二王,下法山谷,此一径也;于中唐师李北海,而参以颜鲁公、徐季海之沉着,此一径也;于晚唐师苏灵芝,此又一径也。由虞永兴以溯二王及晋六朝诸贤,世所称南派者也;由李北海以溯欧、诸及魏北齐诸贤,世所谓北派者也。尔欲学书,须窥寻此两派之所以分:南派以神韵胜,北派以魄力胜。宋四家。苏、黄近于南派,米、蔡近于北派,赵子昂欲合二派而汇为一。水从赵法入门,将来或赵南派,或赵北派,皆可不迷于所往。

      家书:咸丰九年三月二十三日谕纪泽

      柳臣言作字如学射,当使活力,不可使拙劲;颜、柳之书,被石工凿坏,皆蠢而无礼,不可误学。名言也。

      日记:咸丰九年七月十三日

      作字时,悟京中翰林善写白摺者,相传中有一丝牵贯于行间,作大字亦当知此意味。

      日记: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一日

      余昔学颜柳帖,临摹动辄数百纸,犹且一无所似。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,骨力间架皆无可观,余自愧而自恶之。四十八岁以后,习李北海《岳麓寺碑》,略有进境,然业历八年之久,临摹已过千纸。今尔用功未满一月,遂欲速济神妙耶?

      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,尔不可求名太